一句话≠一句话

张三坚回来了 2024年09月02日 07:05

用好莱坞的说法，一个好的故事大多会遵循着‘一句话故事(logline)’原则。编剧需要清晰明确地构思故事核心，故事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引起大众的兴趣。比如“一个生活规律刻板的大学老师做了一份职业杀手的兼职，他与自己的雇主恋爱，这个绝望的女人杀了对自己施暴成性的丈夫，而他用塑料袋杀了自己的同事”，黑色犯罪喜剧的氛围就铺垫开了。

看理查德·林克莱特的电影自然不能错过台词，他的经典作品《爱在三部曲》在爱情片领域不落俗套，这个待会儿再聊。先看这部“新作”《职业杀手Hit Man》（在动笔写这篇文章时，还算新），整部电影的气质松散自信，性感有趣。导演实在是位出色的节奏大师，叙事的转折利落干脆，把传统意义上的杀手形象解构，融入了哲学层面的超我解读和道德困境，再‘出格’地戏谑黑色幽默。

他平日里是一位主教心理学和哲学的大学老师，生活规律甚至有些无聊，同时还做着一份警察局的兼职，警察经线人举报，获取嫌疑人想要买凶杀人的信息，于是警方便安排人手伪装成杀手与雇主联络。见面后，杀手诱导雇主说出他们试图杀人的原因和事实，警察局则拿着这份口供把雇主送进监狱。

男主这天又接到一个雇主的单，雇主叫Madison，曾短期内担任美发师、空姐，父母离异，她的丈夫在家族石油企业工作，没有犯罪记录，但有几条家庭暴力投诉。

两人约在一家餐厅见面，女主先是问“你的派好吃吗”，如果男主只是回答“Yes” or “No”，对话可能就太过于寻常了。纯聊天可以出现在生活里，但在电影里出现的台词都有它要表达的潜台词，要么通过台词传达弦外之音，要么去塑造人物特质。

这里男主的本职是大学老师，同时在女主面前的身份是杀手，所以他的第一句话不会太粗俗也不会太学究，他说“All pie is good pie”（所有的馅饼都是好馅饼），认可所有就是否定所有，用台词打造双重身份的模棱两可感。一句有趣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回答让女主稍卸防备，双方介绍名字后，落座。

男主问：“你以什么为生？”

女主：“贤内助”，第二句“是他不让我工作”，第三句“其实，他什么东西都不让我做”。这里台词在履行对话功能之外，配合着女主的面部表情，引出了潜台词，她跟丈夫之间有着矛盾，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，完成台词的戏剧功能。

再往下，女主对着男主点的餐食问“我可以吃一口你的派吗”，男主很吃惊，女主“他让我进行愚蠢的节食”，丈夫的形象和自己在家庭的角色/地位在三言两语间描绘出来，台词不仅仅是台词，也表达了动作，可以传递对自己丈夫敢怒而不敢言的动作。

这时，女主的眼神落到不远处椅子上的小狗，话题便落到小动物上。

女主：“真可爱”，“你喜欢狗吗？”

男主：“难道我像是喜欢猫的人吗？”

女主：“我实在不明白猫的魅力，令人毛骨悚然，总能想到那些心生嫉妒的猫让婴儿窒息之类的故事。”

首先从女主试图通过买凶杀掉自己的丈夫，说明她不是一个玛丽苏傻白甜，其次从女主对猫咪的第一印象而言，这个对话反而暴露了她内心的暴戾和阴暗程度，这样最后她能不着痕迹地开枪杀掉丈夫也顺理成章，符合人物小传。电影里的一句话看来确实不止是一句话，一句话可以代表动作，可以折射出弦外之音，可以揭示一个人、代表一个人。

电影里除了很多有趣的台词细节，人物的矛盾反差和冲突碰撞上也很有意思。男主的“本我”是一名大学老师，像是接了一份做杀手的演员工作，他必须演得逼真，要让每个观众满意。

在一次出勤中，他对女主也许是出于同情和恻隐，在女主入罪前放走了她，双方经历了来回试探，后萌生情愫，渐入爱河。相处过程中，男主也没有袒露真实职业，而是继续以“杀手演员”身份与女主交往，在这段关系中，他是丢失了“自我”的，可能演着演着自己都相信了。

而从“杀手”到杀手的“超我”转变源自女主开的第一枪——她杀掉自己的丈夫，他也不得不杀掉即将告发他们的同事，从而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杀手。两人从未袒露真实身份的情侣关系变成犯罪事件里的共谋关系。

从虚假塑造到最后真实成为，灰色地带的边界性搭配男主教授的心理学语境，本质上在完成一次关于本我、自我、超我的探索。导演也巧妙地在合理化中创造惊喜，完成关于人性抉择的探索。

在这一出戏中戏中，无法去定义男主到底是什么性格的人物，哪个身份的他才是真实的他。他的人生虽然是被剧本定义的，但剧情给了观众更多的思考，绝对的对或错都是来自主角的选择，不同的种子导致一个人不同的行为和逻辑，指向不同的结果。影片结尾营造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果，又真的是圆满吗？

再回到同为这位导演的经典作品《爱在三部曲》，年少时与这一系列电影草草打了个照面，未在心里留下太多涟漪。现在重新看起来，心上像被击起连环水上漂。

《Before Sunrise》据说是根据导演的亲身经历改编的，导演在1989年费城偶遇了一个女孩，两人共度了一个美妙的夜晚直到凌晨分开，这段经历给了理查德创作的灵感。

电影中他把两人的见面安排在行驶于欧洲大陆的火车之上，他们各自看着手中书本，两个文艺青年遇到一对困在婚姻生活里的苦闷中年夫妻，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或者青年时的我们来说，也许都暗自忖度自己将来一定不会变成这样，但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起对日复一日失去了警觉，爱情变成了池塘里的鱼，想要抓住它，抓住以后却满手沾了生活里鸡毛蒜皮的腥。

三部曲用18年的制作跨度让男女主完整经历了相遇、相恋、分别、重逢、错过、婚姻、生子的情感轮回，电影的全部就是对话，导演选择用台词来推动剧情。

他们从偶然邂逅开始，聊彼此正在看的书、聊对童年的回忆、聊未来的思考，从台词中可以读出画外音的隐形指向，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是对功利实用观念抱着反叛心理的理想主义青年。意外地投契，有限的时间，明天早上一到两人就要各奔西东，也许再也不会相见，一期一会的设定似乎把相会的一晚与离别的白天做出区隔，如何离经叛道，如何不袭陈旧皆可。

这次我是从第二部《Before Sunset》重新开始看的，其实我更喜欢这部。男主成为了畅销书作家，他们在巴黎久别重逢，双方已经褪去了年少时极致浪漫的飞扬，透着经时间沉淀的成熟，互诉爱情里的挫折，谈论政治、社会问题，真实是一种被抽空的浪漫，真实的世界是有遗憾、有妥协、有试探和迂回、疲惫和麻木的，特别是结尾处，女主抱着吉他唱着自己写的歌，九年前的夜晚仿佛融在了歌里面，一切未完待续，“你要错过你的班机了”，“我知道”。

第三部《Before Midnight》开头男主在机场送别儿子，他劝说着儿子应该去学钢琴、踢足球，觉得儿子应该喜欢吃芝麻味零食，是不是也逐渐成了第一部他们口中所反感的成年人。两个人的生活捆绑在一起，双方的积怨，妥协和温情都无处遁形，生活中的琐碎烦恼像希腊小岛海面上的粼粼波纹，永恒存在，无处不在但也不可或缺。三部曲一路看下来，像从一颗小清新糖果到五味俱全的小炒牛肉（特别是在幽僻的小岛上，啊怀念这个味道），观众置身其中，在悠长对白中品读况味。

好像现在的爱情片题材逐渐发展成更精彩的犯罪悬疑爱情、伦理爱情、科幻爱情、推理爱情，情节刺激也很有新意，再回头看看这三部悠长舒缓、安安静静、简简单单的爱情故事，仿佛走在主角的故事里，经过他们的呼吸、经历、日常，并肩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