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是陈酿

张三坚回来了　２０２５年３月２５日　０６：４９

第一次看《泰坦尼克号》是小学的时候，半夜跟父母坐在沙发上围着电视观看，中途有几次还被一双大手蒙住了眼睛。当时被周遭渲染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一部爱情片，也以为自己看到了令人动容的爱情，虽然当时并不懂爱情是什么。

再坐下来看这部3小时47分钟的电影，童年的大手被渐趋自认成熟的心智抛在身后，面对一场完全知晓结局的演出，对自己的回望似乎大于对他人的想象。但新奇的是，看着电影的叙述过程和细节，像驾驶一艘潜水艇游走海底，有时发现的是一具骨骼分明的鱼骨，有时是沾满锈迹的金币，你不知道下一处细节是关于文明的思考还是物质的吸引。

这部电影丰盛到它是讲述灾难真实事件的，是描述永恒爱情的，也是20世纪初工业革命迅速发展，新旧价值观不同阶层剧烈碰撞的时代写照，同样也是女性精神心中理想的投射，不同世界切面的打开。所以我在观看后，想到“时光是陈酿”这个标题，经年往事和感情的叠加让岁月浓成甘醴，飘在橡木蕴藻之香的夜气。

电影开场用了很长的篇幅来描述残骸打捞过程，更是早早展现出只有女主角存活的大结局，这大概是跟当下影视剧主张的强情节、快节奏、留钩子和悬念完全相悖的拍摄逻辑。

进入20分钟后，女主在柔和光晕中，乘坐象牙白汽车，头戴深紫色大帽檐礼帽被车夫扶下车从舷梯优雅登船，浓墨重彩的出场画面与后面Jack在码头酒吧靠打扑克赢得船票，最后一刻奔往船尾，钻进狭窄的三等车厢形成第一层对比——两人身份的悬殊。第二层情绪对比是来自各自的台词，Rose上船前漠然地说“这是一艘奴隶船”，Jack垫着欢快热烈的苏格兰舞曲BGM说着“很高兴告诉你，我们去美国当百万富翁！”

·毕加索、德加、弗洛伊德

头等舱的宫殿套房里，女佣帮Rose搬运整理她的大大小小行李箱，再跳回片头老年Rose乘坐直升机到打捞船时，也是随身备着十几个行李箱，甚至还有自己的鱼缸，可能数十年过去她仍葆着自己的一方天地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还是有着有趣灵魂的女性。随身携带的画作里，第一幅是毕加索的《亚威农少女》，这幅画构思灵感来源于伊比利亚雕塑和非洲面具，病态的身体和错位的五官，这是一群正在出卖自己的女性形象。她端举望着这幅画，像照镜子一样。

第二幅画《舞台上的舞女》，画中是一位伸展双臂跳芭蕾的舞女，舞台边上候演的舞女和一位男子正在欣赏她的表演，她把这幅画放进了卧室。卧室是一个人卸下所有防备的地方，也是一个扩音器，把人内心最隐秘的声音说给自己听。放在客厅的画是无法改变的囚禁，那里面的画也许是给自己的精神自救。

接着是未婚夫对德加这幅画的评价“便宜”，下个镜头便是他将那枚‘海洋之心’放进保险柜，两个人的希图很明确，Rose渴望的是‘月亮’，未婚夫在意的是‘六便士’，这场外界看上去珠联璧合的婚姻就像紧身的糖衣，受潮的糖塔，看上去漂亮至极，也许只有身在其中者才能感受到内部在一点点崩塌。

第二天的贵族午餐将头等舱这群主人公划分出三个阵营，白星航运公司主席伊梅斯侃侃而谈为何起名为泰坦尼克，“我想强调它的巨大、大表示稳定和豪华，特别是力量”，Rose瞥了他一眼：“你知道弗洛伊德吗，先生，他研究男性对尺寸的重视，你可能会很有兴趣。”一句很高级但其实不应该出自淑女之口的嘲讽，让餐桌上的人们上演reaction大秀。

听懂了这句玩笑的是布朗女士和安德鲁，听不懂的是资本代表伊梅斯和趋炎附势的未婚夫，伊梅斯甚至单纯发问“弗洛伊德是谁，乘客吗”。

·头等船舱的三阵营

这两个阵营的代表人物在后面情节发展也是截然不同的走向，或者说对于人物的塑造是从Ta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神态贯穿始终的，并不是由谁之口来说出Ta是个怎样的人。

布朗女士为先锋女性代表，她会给Jack搭配去头等船舱参加晚宴的服饰，会在贵族的“阴阳怪气”中为他解围，她也是唯一一位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后，坚持带着船上女士回头寻找幸存者的人。

安德鲁作为造船工程师，他最后选择让出救生衣，一直凝视着油画，坦然面对生死。

另一阵营的造船商伊梅斯，他称“这是一艘永不沉没的巨轮”，不需要装载过多救生艇，否则甲板会看起来杂乱无章，影响美观，所以减少了救生艇数量；当船驶入冰山区域时，船长曾试图降低航速，伊斯梅仍坚持全速行驶；他表示“新闻界知道这艘船很大，现在我希望他们能惊叹于她的速度，要给他们点新闻写写，泰坦尼克号的首航，一定要上头条新闻才行”，而在泰坦尼克沉没时，他不顾大量被困在船上的妇女儿童率先逃生，在后续媒体报道被千夫所指为历史最大懦夫之一。

未婚夫更是假装成落单的小女孩的父亲仓皇逃上救生船，正如他们的谶言“如你所愿，我们会被历史记住的”。

以上是两个阵营代表人物的开场形象和结局行为牵伏的两条脉络，我不想用黑或白、正或反这种完全对立的立场来概括人性，但这倒是很符合“人之初”的命题。人的感情、相貌、生活本身都是有保质期的，但是人之初本就是一种越过文明、越过阶级、裸露荒原的本性，这个在后面聊沉船众生相时就能看到一幅人类本性图册。

我把Rose的母亲划分在了第三方阵营。从影片开场，母亲对于未婚夫冷眼不屑的态度，能看出“old money”的她对于这位“new money”暴发户商人的骄矜傲慢，但在得知Rose与Jack有着密切交往后，她只能对女儿说“你父亲留下一屁股债，幸好名声还在。我们也只能靠这个名声了，你跟霍克利多般配，嫁给他我们才能生存。你怎么能那么自私，我们是女人，我们没有太多选择”，她是个游离在社会世俗和个人追求之间的女性，她不敢像女儿一样离经叛道冲破束缚，只能把尖锐的伤害慢慢迟钝地吞下。少数选择逆流的人我们称之为勇敢，选择安全的人理性务实，但安全感往往与麻木相关联，不知道最后当船沉没时，这位坐在安全艇上的母亲眼看着随船倾覆的女儿却不发一声去施救，是不是把自我的安全放在了最冷峻的位置。

·沉没众生相：无序中每个人的秩序

船在沉没过程中时，先是头等船舱的女人和儿童先上救生艇，下等船舱的人被关在铁栏下，一个男人说，至少不要让我们像动物一样被关在这里至死。想到《失明症漫记》里“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，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要像动物一样生活。”

灾难发生前一切都处于无序的状态，在生死前谈秩序无疑是痴人说梦，但就是这上千幅众生相何尝不是每个人内心的秩序，最本能的抉择。

夫人得知先生不会和自己一同登船，放弃了三次登救生艇的机会，选择和先生一同留在船上“我们共同生活四十多年，要么一起生，要么一起死”；有在沉没中演奏着乐曲的乐团，当乐团成员相互告别时，其中一位小提琴手选择留下来独奏，其他三位成员听到乐声，转过头望向他，走过来一同拉奏完了最后一曲；最后一刻还在思虑买卖勾当的未婚夫；一直坐在发报机房发送求救信号的无线报务员；最后不愿意穿救生衣，仍穿着盛装，“走也要走得像个绅士”，喝着白兰地，抽着雪茄的先生；拒绝上救生艇，带领乘客诵吟《玫瑰经》的神父；披着披肩伪装成女人上救生船的乘客。人性从不是非黑即白，这两千多幅画像组成社会关系，组成古今文档，组成最真实的音节和脸谱。

·Rose：向自己的眼眸干杯

打开悠扬的《My heart will go on》，终于聊到剧中的男女主角。他们第一次对望，是位于三等甲板的Jack在写生时，无意望见了站在头等舱栏杆前的Rose，金色暮光的映衬下，凯特·温斯莱特美得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。

在Jack眼中，她无比闪光且高高在上。但当时的Rose，疲于重复虚妄的名媛舞会，回到房间，扯断束缚着自己的项链、发簪和紧身裙，从华丽的一等舱逃到甲板。Jack救下试图跳海的Rose、鼓励她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挎在马背上骑马、像男人一样嚼烟草、教她吐痰、去做以往想做但礼教不允许的事情。

她在头等船舱利锁名缰，受家人的规训诚惶诚恐，却在升腾着蒸汽的锅炉房雀跃奔跑，那层浓郁的雾气遮住了镜头和视线，但是却让她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能看清自己最原始的渴望。Jack像夏日午后一面闪着金光的镜子，把Rose心中最理想的东西的投射得熠熠生辉。

有些人说“这是个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故事，Rose大胆地追寻理想和爱情，陷入爱情的女人往往会飞蛾扑火，她放弃了名利身份地位，选择了平凡真实的爱。”部分相对认同，但这次重新看也有了新的体会。Rose在这段感情里，确实是最勇敢的人，她抛弃了很多，背弃主流的选择，在灾难前放弃了两次上救生艇的机会，她像是一只翩然飞舞灼热的飞蛾，但是结局是Jack扑向了火焰，舍弃了生命。付出感是人际关系中的隐患，但在真实纯粹的相爱里不值一提。

这两个飞扬又自信的人，用现在的名词说应该叫“配得感”。Jack没有因为两个人身份地位的悬殊、社会关系的鸿沟产生自卑高敏心理，认为自己配不上闪闪发光的Rose，从不觉得贫穷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疾病，相反在被邀请参加贵族晚宴时，张弛自如得像十年后的盖茨比，拆穿一群华丽喧嚣的空心人的表演，摇身成为宴席的主角，那一刻只想说活得真实比活得正确重要得多。

同样Rose让我感到她非常大女主和理智的地方在于，在亲历了如此一场重大灾难事件，Jack以死相救之后，她的余生没有以“幸存者内疚”的创伤应激障碍郁郁相对，也许她在事故发生之后也会有脆弱、悲憾和旧人入梦的怅然。但在往后更长的余生，她在像Jack说的那样如男人挎在马背上骑马，她在用Jack照亮她的方式蓬勃积极地过自己的人生。

她也会坦荡讲述自己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，去回忆Jack为她画下那一幅素描的香艳，去怀念那一位永远忘不了的爱人。可能对于他们彼此来说，在少年时遇到了惊艳一生的人，就像在无边际的天海间，他们站在船头望见的最后一次夕阳，一直映照着自己的生命。

·心即是禅房

影片从捕捞队使用各类精细探测仪器在深海打捞价值千金的“海洋之心”开始，到老年Rose颤颤巍巍走到船头把那枚“The Heart of the Ocean”投进海底结束。“我已经考虑一辈子了，我赶过来就是为了把它归回原位”，在她最潦倒的时候，也没有用这颗“海洋之心”做任何物质交易，因为她拥有的是比千金更珍贵的人心。

昨天山野间的绿意还没完全绽出，料峭春风吹得心里清净无云，师父送了我四个字“善护本心”。我在想如“海洋之心”，心也未尝不是一片海洋。可能有时候追逐的过程，被心灵的间谍搅扰，被欲望或快感冲刷，引起潮涨潮落，或无意间被人贴上了筹码和评价，渴望去解释和维护外在的关系以保持体面。但被珍视的内心的本能却总是能穿破自己和别人的表演，静坐中也许才听得到内心的鼓点、酣睡的童年、世界的背面，在心间的禅房燃起一缕香，让它飘向心之所往。

岁月真的是一盏陈酿，它用锋利的刀尖雕刻着额头、眼角、身体发肤，却也斟出让人哭、让人歌、让人醒、让人醉的人间。也许过十年再看这部电影，我会有不一样的体会，但是每一个当下就是最好的时光。